“时候不早了，走吧。”

出乎众人意料，比灰表现得更洒脱的人竟是于声。他挥挥手示意大家放弃留恋，该走就走。为起表率作用，他带头大步走向洞开的出口，走出一段路便以等候的姿态自然而然侧身往路边一站，让开路请唐允鸣等人先走。在他“无意”的安排之下，他顺理成章成了落在最后的人。

不留痕迹地制造出短暂的独处一室效果后，于声方才重新迈开步子，步履缓慢地路过灰的身侧。果然，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，灰终于开口，答非所问地回复了先前被刻意搁置的问题：“感谢你的关心，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。”

闻言，于声顿足，他垂眸看向两人因流动的光影而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的影子，像是要透过明暗的交替看清一段注定纠缠不清的命运。须臾，他回以温润无害的笑容，说，“哦？那就好办了。”

微微上扬的尾音扯出于声掩藏在笑容里的一丝邪气。他的眼睛黑白分明，面容清俊，平时笑的不多，但笑起来时给人清爽的美感。即便是心怀鬼胎，即便分明在打着不为人知的算盘，他依旧笑得很真诚，很难与笑里藏刀等负面词汇联系到一起。

“嗯？”

好办？

“提前跟你确认一下，你这句话的意思是，你愿意接受我的关心，是这样吗？”说话时，于声刻意加重了“接受”与“关心”两个词的语气。

灰偏头想了想，又想了想，仍未察觉有何不妥，他反反复复咀嚼自己的话，也并没找出歧义。于是，他迷迷糊糊给出肯定的答复，“是的。”

是的吧？

“很好。”于声笑意更深，随意拍了拍灰的肩膀，像是跟个老朋友道别一般，向他告辞，“后会有期。”

你等着瞧。

……

告别灰，于声与众人汇合同行。他状似不经意地走近莫昊麒，友好地寒暄两句后，进入正题。

“跟我说说你进入游戏后的详细经过吧。”

该开始善后工作了。

莫昊麒脖子一缩，满脸的不情愿，“为什么？不都过去的事了吗？”

他进入游戏后什么雄心壮志都没实现，先有狼狈落难沙漠迷路，后有晕倒获救后受困屋内，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丢脸的事，有什么好说的？

“你的经历很宝贵，可以据此制作课件讲给新人。”于声一本正经的摆出培训大师的派头，向莫昊麒强调，“都是为了造福公司。”

莫昊麒一听于声说要把他的倒霉经历做成课件广而告之，脸色已经挂不住，斩钉截铁地拒绝，“不行，绝对不行！”

丢死个人了！

让他们几个后勤部的知道已经够丢脸了，要是让其他员工也知道他曾在沙盒给吓得屁股尿流，他以后还怎么在公司混？

于声佯装失望，叹了口气，他抱肘顿了顿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莫昊麒等他表态等得心焦，许久才从对方口中得到了后话，“就算不拿来当课件，我们后勤部的工作汇报也不能不提这其中的经过啊……”

他看起来是真的很为难，既不想逼迫莫昊麒，又碍于职责所在必须公事公办。

莫昊麒信以为真，当即急得提高了音量：“我说不许提就不许提!”

后勤部报告那不是还会提交给自己老爹看？

说不定还会在董事会其他叔叔阿姨之间传阅。

绝对不行，不能让他们笑话！

“可是……”

一向干脆利落的于声不知为何突然婆婆妈妈起来，仿佛当真认为公司规则大如天，他个打工人不过混口饭吃，不得不照做。

“没什么可是，我说不准提就不准！”莫昊麒摆出领导的架子，教唆于声篡改汇报内容，“报告里写别的不就行了，实在不行就编啊，大家不都这样。反正你不说我不说，谁知道少了什么。”

好脾气的于声好说话地点点头，“这样啊……那如果不提这段，也就不能提灰了。”

“你傻啊，不提就不提呗。”

他有什么好提的，不提就不提。

只要不提他，就没我什么事了。

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落难被灰救，又被与灰一伙的NPC喂得快撑死只能嗷嗷叫的糗事。

通情达理的于声点头允诺：“好吧，那便不提了。”

正合我意。

局势尚不明朗，于声认为，自己与灰的接触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
无论灰背后是谁，是否会主动暴露这次重逢，都不在他的可控范围内。他力所能及的事，是确保此行这几个跟他回去的人，不会透露灰的存在。

唐允鸣和越星都是自己人，他嘱咐他们保密，他们就不会故意暴露。此外，灰在的时候沙漏通讯记录功能皆受影响，也不会自动留下记录。想来想去，就只剩下个莫昊麒需要封口了。

索性莫昊麒好骗得很，倒是给于声行了个方便，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揭过。

“不过，我帮你改报告，你欠我一个人情。”于声计划得逞，不忘得寸进尺。

蒙在鼓里的莫昊麒以为自己幸免了一场公司内部的公开处刑，放下心来，毫不犹豫地答应，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

欠一个人情算什么。

他才不要因为一是失策成为笑料。

“哇塞！超豪华的大门！”

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终于来到尽头，唐允鸣站在出口前，绕着金碧辉煌的门框上下左右欣赏了个遍，啧啧称奇，“像个世界名画的画框，框上还雕花，五颜六色的，真富贵啊。”他感叹，“这待遇也差太多了，我进游戏时候次次都是爬窗，你们敢信？”

玩家打开沙盒走的自然是大门，要不也得是直接空降，门都不需要过，后勤部却没有这项待遇。他们的介入属于给游戏临时打上个不符合设定的金手指，故而每次开沙漏走后门进游戏，不会收到热情的迎接，系统连一扇体面的门都不会给他们开启，仿佛在说：沙盒世界不欢迎你们的到来。

因此，对后勤部的员工来说，爬窗破墙是家常便饭。他们面临的有时是一堵墙，有时是一扇窗，有时是一个洞，如果这个洞是个大洞，大到几乎能覆盖视线范围，能方便他们大摇大摆出入，便是自己走了大运。

唐允鸣的倒霉经历，于声并不能共情。

他记得自己进沙盒游戏几乎回回都是走的大门。

“老大，你这位朋友究竟是什么来头啊？”

他开了一扇正经的大门呢！

“……”

于声答不上来。

他比谁都更迫切想核实灰的身份，想知道关于灰的一切。

他们刚认识的时候，他一度以为对方是个古怪的玩家。后来，无论是对方的言行举止，还是对游戏远超常人的熟悉程度都在不断用事实反驳他，催促他抛弃妄想面对现实，与其相信灰是个独特的玩家，不如相信灰NPC，才是符合常理的推断。

严格来说，说灰是NPC也不恰当。NPC，Non-Player Character，是指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，灰的行动逻辑明显更接近于玩家，而非身负固定任务需要帮助推进游戏进程的NPC。这也是于声一直以来愿意相信灰是玩家的原因之一。直到某一天，他第一次亲自体验了公司隆重推出的“第二玩家”订制服务，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官方订制：一个具备高等智能与自我认识，能与玩家共同探索游戏，与真人几乎没有区别的NPC。

它太像真人了。

据说，“第二玩家”们性格迥异，他们之中不乏价格不菲的订制款。订制款的个性可说是千奇百怪，神秘感十足。通常，舍得倾家荡产向公司订制“第二玩家”的客户，会选择把商品捏成梦中情人的模样。这些“第二玩家”会被赋予独特的性格，完整的人生经历与个人体会，会学习，会成长，会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……就像灰一样。

从灰的发言推测，他能随时随地连入数据库进行检索，且时不时展现高于玩家的游玩权限，能收获藏品，能穿梭不同沙盒游戏，保留经验、物品、记忆等元素。这些有别于普通NPC的特点，都与第二玩家的设定完美契合。

于声回头，望向微笑送客的灰。

灰对他的苦闷一无所知，笑容礼貌而温暖，几乎无懈可击。

“……”

灰，你究竟是谁的私人定制？

如此耀眼而独特，让自己明知是坑也仍不住往里跳。

三年前是如此，如今亦然。

良久，于声收回视线，自嘲一笑。

如此“称心如意”的人，总不会是公司给自己订制的吧？

他往前走了两步，试图把脑里荒唐的想法抛掷脑后。

风拂过他的脸颊，带着一丝大雨将至的海腥味，于声一个激灵，蓦地停下脚步。

“你们先回去，我稍后便来。”

已经一只脚踏出门的唐允鸣大惑不解：“老大，通关了不就是等重置之后重启吗，留着也只有黑乎乎一片啊。”

留下来干啥子啊？

通关后的重置，意味着游戏所有功能关闭后重启，无论是玩家还是后勤部员工，即便留在沙盒之中，也不会再与沙盒内的人与物进行互动，除了感受周遭的一切归于沉寂，他们看不见画面，也听不见声音。通常来说，这样的逗留既没乐趣也没意义。

没等于声回复，越星已经应了一声：“好的。”随后一把将磨磨蹭蹭的唐允鸣推出门，“少废话，赶紧回去领工资。”

你我留着是当电灯泡，懂不懂？

等她把莫昊麒一并请出门，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。留下于声独留原地，回望灰的所在。

果然，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经不在原地。

“……”

能令他“称心如意”的人，想来也不是个容易应付的主儿。

于声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色，目光凝重。

看来，这个沙盒游戏还没完。

作者有话要说：之前写的不满意，这部分重写了，加了三言两语的互动。

弯月小镇游戏真的快完啦。